雨凇

九州·狼之血脉 第一章:群狼奔袭

  前言

  胤成帝四年秋,辰月教长山碧空带领一支队伍穿过北陆,他们先是拜访了朔北世子呼都鲁汗,向他询问狼主的去向,随后这支旅队继续向北前行。在踏入雪线四十三天后,他们持续推进了七百余里,到达了蛮族传说的中的神山朱提山。

  抵达朱提山脚时他们遭遇了雪崩,关键时刻山碧空以强大的秘道挡住了自己身前奔涌的雪潮,他和夸父从者桑都鲁哈音因此得以幸存,但旅队中其他人无一幸免,永远被掩埋在了积雪之下。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狼,白狼。

  在瀚州草原上跋涉数千里之后,山碧空终于找到了他的目标。

  一

  雪峰尽头的狼影像是星辰升起一样,密密麻麻地出现在那里,是狼主和他麾下的白狼团。

  桑都鲁哈音似乎察觉到什么,他睁大双眼去看,夸父的视力在冰天雪地中几乎不受影响。随后他低头对山碧空说到:“老师,如果那就是狼主本人,那么他未免也太年轻了。”

  未等山碧空回答,三骑白狼一前两后飞驰而下,他们飞速穿过雪谷,距离山碧空他们不到百步的距离才停下。三人都穿着厚厚的羊皮袄子,如果不是手中提着的巨斧以及胯下的白狼,那么看上去和普通的牧民也没什么区别。凶狠的饿狼在他们身下躁动不安,巨大的爪子在雪地里犁出深深的沟壑,利齿摩擦间是喉咙里嗜血的欲望在狂啸。白狼脖颈处都锁着小臂粗的铁链以此控制它们的行动,铁链另一头紧紧地握在三个牧民般的人手中。

  桑都鲁哈音这回能够看清,那个为首的果然是一个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双颊通红,富有活力。令人惊讶的他的眼瞳,坚冰一样沉静的眸子深处是浓郁的碧蓝,就像严冬时被冰层覆盖的天拓海水。

  而他胯下的白狼像他一样年轻,但是它右边的长牙不知为何断了半截,而那断口却也足够锋利。

  “阁下就是少狼主么?”山碧空神色微动,上前一步问到。

  “我是楼牙,楼牙·雷·斡尔寒,狼主蒙勒火儿的孙子。”少狼主的口音有些别扭,想来是常年居住北荒的结果。星辰与月的旗帜在北风中猎猎作响,他看着队伍中仅剩的老者与夸父问:“辰月的使者,你们竟然能不远万里来到这极北之地,就在这里说出你们的来意吧。”

  “辰月教山碧空,为狼主带来我们的诚意,希望得到狼主的友谊。”山碧空露出微笑。

  雷的双眸中似乎荡起漩涡,其中隐藏着大海的风暴,“山碧空先生,你所展现的力量足够使你站在这里同朔北的狼对话,但我们耐心有限。”

  “青阳大君吕嵩·郭勒尔·帕苏尔就要死了。”山碧空仍然保持微笑,“作为他一生中最大的敌人,我想狼主或许很乐意听到这个消息。”

  “辰月希望狼主楼炎·蒙勒火儿能够成为北都城的新主人,这一点与朔北部的利益以及狼主本人的夙愿不谋而合。”他继续说:“在来之前我已经去拜访了贵部世子,也就是你的父亲呼都鲁汗。从他那里得到的信息,所以我们才能不远万里来到这个地方寻找狼的踪迹,我想这已经体现出我们的一部分诚意。”

  “既然我父亲愿意信任你们。”雷轻声笑着,“他可是个狡猾的人。”接着他问到:“我听说辰月的秘道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是真的么?”

  “得看具体的情况,不是所有的都可以实现。”山碧的声音变得悠扬,苍老宁静的脸上浮现出虔诚,“神的力量就像天平一样公正,你所需要的就放在天平的一端,但你必须交换,把同等的东西放在另一端。”

  雷思考片刻,他看向山碧空的双眼道:“我有一个问题,属于我的自己的问题,想要问先生,希望能得到解答。凡人希望得到神的帮助是自然的,但神所收取的代价有什么意义?哪怕祂并不需要这种公平,因为神永远不需要满足,祂无所不能,无所不有。”

  山碧空陷入沉默,良久他开口,“这种问题,我不能代替神回答,我只是遵循神的法则行事之人。不过这个问题很有趣,有朝一日我若是有答案,一定会告知少狼主。我只是想不到,少狼主身处北荒,竟然有这样的思考,是得到狼主的传授么?”

  “有相当一部分是,不过很多时候都是我夜晚睡不着时,躺在草地上望着星空的所思所想。”他说:“也许和你们的印象中的蛮族不同,我喜欢读书,不管是东陆的典籍、宁州的木简集甚至来自殇州的古文拓片,上面的内容我都想方设法看懂,只是没人教我读。”

  “想不到我们的爱好相同。如果有机会,山碧空愿意和少狼主交流想法。曾经,我也是一个读书人,那时我还年轻,不懂何为神。”山碧空说。

  “所以,神告诉你让你来这里找我爷爷?”

  “神告诉我,这个世界需要混乱无序。”山碧空的神色忽然像积雪之下的漆黑岩石,亘古不变的冷酷。

  “那就请吧,如果先生有能力,可以自己与狼主谈。”雷和他的属下策动狼骑让开一条道路来。

  看着白茫茫的雪谷,山碧空长长地呼出一口白雾,他抬头看向一直站在自己背后静默不语的夸父说:“桑都鲁哈音,我实在是太累了,刚才的咒术花去了我太多的力气,我想休息一下。接下来的路,需要你的帮助。”

  “是,老师。”桑都鲁哈音将他举起放在肩头,迈出巨大的步伐。

  二

  穿过山谷,并且穿过层层叠叠的帐篷,沿路许多人都看着山碧空和桑都鲁哈音,每个人都有一头白狼陪在身边,狼嚎声此起彼伏,桑都鲁哈音觉得如果不是主人的牵制,这些白狼会立马冲上来把自己和老师一块撕成碎片,所以他一直保持紧张。

  山碧空却不怎么紧张,他安静地坐在桑都鲁哈音的肩头,打量着周遭环境。

  他发现越往山谷里走积雪就变得越少,温度也有明显地上升。联想到之前在雪谷外看到的鹿,山碧空能够判断此处是有地热的,白狼团能够在这极北之地存活就是因此。想来这样的地方不止一处,也许不远处还有温泉和草场供他们狩猎。据朔北世子呼都鲁汗说,白狼团每年的南下只取一些盐铁之类的生活必需品,而对于食物并没有什么需求。当时山碧空就认为白狼团在草原上既已销声匿迹,那在北方一定有供他们生存的环境,而现在看到这一切便将之前的猜想都一一印证。

  山碧空察觉到远处的高低崖壁之上,立着许多石柱,石柱上悬挂着许多铁链串起来的锈蚀铁牌,能看见上面似乎刻着什么内容。这些铁牌在狂风吹动下摩擦碰撞,山谷里回荡着这样诡异的细碎声响。而在石柱的底端,则堆满了人与狼的骸骨,在深黑的石壁反衬下,骨堆泛出殷红令人触目惊心。有许多已经风化成为碎片,分不清是人的还是狼的部分,或者他们本为一体,主人与坐骑不论生死该是如此。

  他们一路来到最山谷的最深处的一个最大的帐篷前,这个帐篷也许快赶上青阳大君的金帐了,巨大的狼头纛就立在帐前不远,帐前大片空地中央呈品字形堆起三堆石块,石堆上架着熊熊燃烧的木柴,浓烟滚滚,看来是常燃不熄的。

  一头毛发雪白的老狼懒洋洋地趴在帐篷门口,雷等人到来的时候它忽然睁开双眼,猩红的眸子盯着所有人,在看到雷的时候却轻轻地哼哼鼻子,扭过去换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但山碧空与桑都鲁哈音都觉得被老狼的目光扫过的时候,就像刀斧加身那样,利刃紧贴着他们的脊背划过。

  “带我们的大客人去休息吧,我们没有这么大的帐篷,但幸好有旧山洞,好好收拾一下,准备酒食,不准怠慢。”雷对两名属下发号施令,看着他们引桑都鲁哈音远去。

  “有些事不宜迟,我想先生可以先见见狼主。”雷掀开帐篷的帘子走进去,山碧空跟在他身后。

  “真暖和啊。”进入狼主的大帐后,山碧空这样说到,因为他明显感到一股热浪扑面。

  大帐的正中用漆黑的石块砌出一方火塘,除此之外还有七八个火盆散置在四周。火塘后是张矮床,一个枯瘦的老人正紧闭双眼躺在上面。

  山碧空被他吸引了,打量起老人。他整张脸都裹在浓密的须发当中,每一根都随意地指向四周,看不出修剪过的痕迹。除了厚厚的绒毯覆盖着身躯,他的上半身什么也没穿,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刺满了青色与赤色的图纹。很难在狼主的皮肤上找到光滑的部分,除了伤痕皱纹间成年累月的污垢,他的皮肤就像死者那样苍白。

  他正是山碧空要找的人,草原上和钦达瀚王一样古老伟大却仍还活着的传说,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这个一生中充满传奇的男人,现在就躺在此处,看起来睡得正安稳。

  “他已经这样快半年了,偶尔醒来喝水吃东西,更多的时候就像死了,但是还有微弱的呼吸。或许他真的是太老了,他都七十岁了。钦达瀚王死了,现在连钦达瀚王的儿子都要死了。我想支撑爷爷活下去的,仅有他的野心、仇恨和不甘吧。”雷蹲下去用铁夹拨着木柴,碳火燃烧噼啪作响。

  “狼骑们都很不安,毕竟狼主才是我们的灵魂,虽说古往今来狼骑都出身朔北部,效忠于朔北部,但如今的白狼团只属于狼主一个人。如果他就这样在这里死去,白狼团将彻底失去控制,不仅对于朔北部,对整个北陆而言都是灭顶之灾。”他站起身向山碧空郑重地说道:“如果先生有什么办法,就立即施展吧。一但成功,你将得到朔北部和白狼团的友谊。至于我爷爷,等他醒来你完全可以和他谈条件,因为你具备这个实力,他尊重强者。”

  “我只能尝试。”山碧空答道。

  他走上前去把手摁在狼主的胸前,似乎在感受着他的呼吸,半晌后他回过去看着雷摇摇头。

  “如你所说,他实在是太老了,过去的征战透支了太多的生命力,否则以狼主的体质,现在大概还生龙活虎。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形同死人,他活着这点不假,但也仅如此了。”

  “还有办法吗?”雷有些焦急:“朔北部可以支付相应代价。”

  “寻常的医术对狼主来说没有用了。”山碧空叹息道,“不过,我可以让他活过来。”

  “但也仅仅让狼主活过来一段时间,这之后他会立即死亡,因为狼主不是病了,而是已经等同死亡,这并非是治愈他,而是强行让他活着。不过在这期间他的肉体会恢复到昔日巅峰的状态,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他缓缓说着:“只是这么做对我来说消耗也相当巨大,以及我们还需要一个人自愿为狼主牺牲,狼骑中随便哪位战士都可以。他会死去,而狼主会醒来。”

  他看着雷的双眼:“一者生一者死,神的天平就是如此。”

  “就没有别的办法么?”雷很犹豫,他不确定是否要为祖父做下这个决定。

  “不如,听听狼主自己的看法?”

  山碧空似是看穿雷的想法,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柄银质的小刀来,走到狼主身前站定说:“请允许我将狼主的意志转达给你。”

  雷望向床榻上安睡如常的老人,沉默良久,终于点头。

  山碧空毫不犹豫,他抓起狼主的手腕,手起刀落,一道伤口在狼主掌心浮现,血从那里渗出来。

  “这是什么方法?”雷皱眉道。

  “还有你的手,你是狼主的血脉,你得自己去和他交流,也只有你能。”山碧空转向他,递出那柄刀。

  “我明白了。”

  雷突然想起部落里巫师间流传数百年的血巫术来,于是他接过刀在自己手心划出一道同样的伤口,然后把手心摊在山碧空面前。

  山碧空把两人的手掌放在一起,让爷爷和孙子的血在两人掌心相融。

  “可能会有点疼,闭上双眼,结束前不要睁开!”他说着用两只手紧紧摁着他们的手。

  雷在闭眼的同时,感受到右手伤口传来被火焚烧般的痛楚,但他还是紧闭双眼,尽管这疼痛使他面目扭曲。

  “可以了!”

  疼痛使人失去对时间的感知,不知过了多久,山碧空放开他们的手,但雷并没有立即松开狼主的手,他只是能感觉到,自己和爷爷的伤口都已愈合,现在留在原处的只是两道刀疤。

  他抬起头看向山碧空,山碧空突然扭头看向床榻上的狼主,才发觉这个老人其实并没有睁开眼睛。是自己的错觉。随后便又对上雷那双如海洋般深邃的眼睛,里面似乎藏着一只嗜血的白狼。

  “狼主说他同意。”雷一字一顿道。

  三

  第二日清晨,雷就找到山碧空。

  “除了我以外,白狼团还有左右二卫,我昨夜询问了他们两人的意见。既是狼主的心愿,他们都同意。那个自愿献身的白狼团成员也准备好了,先生实施的时候,我们要都在场,这是唯一的条件。”雷上来开门见山,说出他与二卫商谈一夜后的结果。

  山碧空点头:“当然可以,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你们必须保证再没有别人打扰到我们,这是为了狼主的安全保证。”

  “当然!”

  在给白狼团所有人下达不准任何进入帐篷的指令后,雷和二卫就带着那名自愿赴死的成员和山碧空一起进入帐篷。他们在门口留下十名手持巨斧的武士守卫,而狼主的那头老白狼也被栓上铁链,套在狼头大纛下。

  似乎感知到他们即将进行的事情,它今天没有休息,而是用怀着明显敌意的眼神望着大帐,在大纛下来回走动,巨大的爪子在坚硬的地面刨动,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

  大帐内,确认无人打扰以后,山碧空找雷要了一碗清水放在一旁。

  他环视帐篷内部,左右卫扶刀立在门口,雷站在自己身边。而那名要为狼主献出生命中年男人,穿着他破旧的羊皮袄子,咬紧牙关在两颊形成锋利的线条,眼神中看不见任何波澜。

  “你叫什么名字?勇敢的武士。”

  “弘塔,我不是武士,我以前只是牧民。”名为弘塔的狼骑答道。

  “很好,看起来你已经做好准备。”

  山碧空卷起了衣袖,他的手腕白皙细腻,远不像他的面孔那样沧桑黑瘦。他从走到一旁把双手在水中蘸了蘸,把水珠弹在弘塔的头顶。随后他让弘塔握住狼主的手并半跪在矮床前,他自己围绕着床缓缓地踱步,低声地唱颂起来,他歌声无人能懂,远不是任何一种九州六族常用的语言。

  雷退了一步,他有种古怪的不适感,像是唱颂声是从自己的颅腔里传出来的,低低的,却震得头骨都麻了。

  狼主的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他皮肤下血管像群蛇一样扭动,说不出的诡异。而弘塔的身躯也跟着一起颤抖起来,他因风霜磨砺而枯黑的皮肤变得透明,仿佛有光从他体内爆发出来。

  唱颂声越来越低沉和连贯,有如古代的诅咒一样,又像是低低的雷鸣。弘塔扣着狼主的手腕,两人的身体抖得也越来越厉害。雷全身都开始麻了,忍不住想捂住自己的耳朵。这时候山碧空忽然停下步伐,不轻不重地跺了一下脚。一切声音忽然都消失了,帐篷里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好了。不要打搅狼主的休息了,他已经好起来了,但他过于苍老,需要一定时间恢复,大概明天就会醒过来。另外,替弘塔收尸吧。”山碧空抖开衣袖,率先走了出去,仅仅这一会,汗水就将他全身浸透。雷回头默默地看着爷爷。

  弘塔扭头看着山碧空离去,愕然的表情就此僵在了脸上。他的身体忽然地干瘪下去,皮肤迅速地发白而后发灰,皱缩起来,最后紧紧地裹在骨头上。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一棵树的枯死在一瞬间就完成了。弘塔变成了一具蒙着皮的骷髅,他深陷的眼眶里,两颗失去生机的眼珠默默地对着门口。

  一个人的生命就在自己眼前被轻而易举地抽取,雷的脸上浮现出悲悯与敬重,他走过去触碰弘塔的肩膀。那具骷髅忽然就崩毁了,表皮碎裂成灰随着微风飘散,一堆灰白的骨骸上几乎看不见血肉,像是已经死了千年之久。

  帐篷外的风雪里,山碧空像是忽然苍老许多,他闭上眼抬起头,默默地感受雪花落在脸庞上的感觉。忽然,他扭头看着帐篷,脸上掩盖不住的惊讶。

  战鼓一样的心跳声响彻大帐内外,雷和左右卫看着狼主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他漆黑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赤红,浑身血管爆裂般地扭曲,里面流动的简直不是血液而应该是滚烫的熔岩。

  “雷在吗,我的孩子。”

  朔北部主君,狼主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经过半年时睡时醒的将死之态,现在就这么缓缓坐了起来,睁开他那双漆黑中带着浓浓血腥的眸子说到:“我饿了,给我拿吃的来。”

  帐篷外,那头雪白老狼发狂般死命地扯着束缚自己的铁链,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啸。白狼团们也难以控制他们坐骑,所有狼都开始狂啸,整个天地都沉沦在足以将其撕裂的吼声当中。

  四

  火焰把人的脸映成古铜色,达特裹着厚厚的大氅坐在火堆前面,用一根枯枝去拨弄着快要烧断的木柴,听它们断裂时的炸响,火星随风直上夜空。

  “青阳部现在怎么样?”看着对面年轻人平静的脸,达特忍不住问到。

  他们一行十一人是澜马部派往青阳部的使者,大约一个月前新继位的青阳大君向澜马部派出使者请求援军。听说是朔北部兵临城下,甚至有狼主蒙勒火儿归来的传闻。

  为了弄清楚情况,澜马部主君派出自己的侄子达特前往青阳部想要谈论此事,达特此行带着澜马部对新大君的条件,他们要避过朔北部可能的封锁,所以只有十一个人轻装简行。但达特自持身份毫无畏惧,他见过朔北的主人呼都鲁汗,那是个勇悍豪迈的男人。他向来用铁腕统治部落而用财富和烈酒招待客人,达特很欣赏他。

  至于狼主蒙勒火儿,那只不过是个传说罢了。算算年龄他已经七十了,在草原上,这个年龄的人合当死去,哪怕他是魔鬼也是老掉牙的东西。达特对叔叔说过,朔北人一定只是借狼主的凶名来威慑青阳而已,谁不知道新大君是个软弱的家伙,说不定现在正缩在金帐里搂着女人瑟瑟发抖。

  所以澜马部要尽快派出使者,抢在别的部落之前抵达北都,达特有信心为澜马部争取更多的利益。朔北部虽强,但澜马若站在青阳这边,天平就会瞬间逆转。至于其他几个部落,他们可不敢像朔北那样同草原上的主人作对,至少是目前的主人。

  于是他们在这一片偏僻的枯树林子里歇脚准备过夜时偶遇了这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当时正牵着马向他们缓缓走来,浑身裹满风雪,脸上带着随和的笑容。

  达特本想呵斥他离开,但看见年轻人的笑容时也跟着笑起来。

  “城里人心不稳,大君虽然下令人们禁止讨论此事。但虎豹骑的武士整天进进出出,有回到北都的人说自己亲眼看见朔北部的军队,还有人说自己看见了白狼。”年轻人腼腆地笑着回答:“可是这样的情况下谁能安心,金帐里已经几个晚上灯火通明了,吵闹声无休无止。贵人们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这些人。”

  “可你看着完全不害怕?”达特上下打量着年轻人,看不到丝毫畏惧。他的身体健硕,走路时步伐沉稳,双手还布满同他年纪不符的老茧。他一定是一名骁勇的年轻武士。这也是达特没有驱赶他离开的理由,他想得知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以及意图。

  自己周围还坐着十个人,都是自己的心腹,澜马部的精锐武士。他再骁勇也不能以一敌十,但看着他轻松的样子,达特越发好奇起来。

  “我是巢氏的儿子,私生子。”年轻人脸上始终挂着火光般温暖的笑容,“父亲派我去顾好他一个寨子,虽然人口不多,但有条能淘金的河。虽然挣不了多少,但你应该明白,他们就是这样。”

  “所以你就一个人去?”

  “我常年一个人跑这条路,而且这个时候带人出城,一定会被大君责问。父亲还还告诉我,如果有必要可以用那里的黄金贿赂我在路上遇到的朔北人。他信不过别人,只信得过自己的儿子。”

  “像你这样的儿子,我是说私生子,他有几个?”

  “没数过,但我记得他召集我们的时候夫人用母狼吃人一样的目光一个一个盯着我们,直到眼睛累到流出泪水,就晕倒过去。而我们的嫡子兄弟一边安抚她阿妈,一边继续恶狠狠地盯着我们。”

  说到这,两人相视笑了起来,很快周围的侍从也一起笑了起来。

  “再和我说说城里的情况吧,我的朋友。”

  达特从怀里掏出一柄镶嵌着祖母绿宝石的短匕首来,这是前年他同东陆人交易时得来的添头,他一向出手阔绰,因为他相信物有所值。

  他把匕首抛过去,稳稳地落在年轻人的手中。他看见年轻人惊喜地摩挲着匕首的每一个细节,又和自己腰间的阔剑不停地对比。

  果然是个私生子,达特不禁笑到,“不用比了,和你的剑还是没得比,真正的好东西还是得饮血杀人的,我看得出来,是把好剑。”

  “是啊,生死相搏时依靠的才是好东西。”

  “有了这柄刀,你就拥有了我澜马部达特的友谊!以后如果有需要,可以来澜马部找我!”

  “你们从澜马部而来,去青阳部做什么?”年轻人眉头一跳,“澜马部已经是青阳部的盟友了吗?”

  “还不是,但我正是……”达特忽然刹住,他意识到自己在和年轻人的交谈中已经忘乎所以了。

  该死的笑容!

  他看着年轻人依旧不变的笑容,眉头紧锁。

  “我的朋友请告诉我,青阳的大君最近什么情况?九王和各姓的贵人呢?”他清了清嗓子,调转话题继续问着自己需要的。

  “这对你们会有帮助么?”年轻人问。

  “当然!如果我们获得优势从而和青阳部的关系更进一步,那么我将来也能帮助到你。如果你也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那么你父亲就不会再把你当做私生子看待!”达特继续抛出他的诱饵。

  “可是朔北的大军已经到了,没人能拯救青阳,澜马也做不到。”年轻人把匕首抛回达特的手中,叹息道,“你们不明白,草原上没见过的人都无法明白,这是狼主的怒火,势必燎原。”

  “这么说你见到狼主亲至?一个七十岁脖子以下都埋进土里的糟老头子?”达特的眼中充满嘲讽,“年轻人,或许不明白的是你。简单的兵力对比谁都能算得出来,哪怕朔北部有十万人马,但青阳最精锐的虎豹骑就已经有十万人。就算狼主真的带着他三千狼骑归来,所谓的白狼不过是一群畜生而已,又怎能与精锐的铁甲武士相比?”

  “看来传闻不假,你们青阳部的人都被吓破了胆,就像你们的大君,懦弱的比莫干一样。”他继续冷笑:“这一趟,我们澜马部势在必得,青阳部不会就此没落,朔北部也不会崛起,崛起的将是我们澜马部!”

  达特起身,周围的侍从都跟着他起身,十柄马刀出鞘,倒映火光明晃晃地一片,光线反射在年轻人的脸上,明暗跳动。

  “看来你也只能做一个私生子了,缺少勇气与野心,就只能沦落在你兄弟的马后。”达特把玩着自己的匕首,不停地出鞘又归鞘,发出刺耳的声响来。

  “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我们需要一个人带我们绕过朔北的驻地,并且带我们进入青阳,这或许是你唯一的价值,先活下去再考虑以后吧。”他居高临下望着端坐原地的年轻人,眼神中忽的有些怜悯,但很快就变为嘲弄。

  年轻人举起双手,缓缓地站起身,他看了达特一眼,然后一一环视他们十一人。随后他把手指放在唇尖,一声响彻寒夜的哨声响起,如雄鹰扑击猎物的前兆般,森然的寒意随着不知何时又开始落下的小雪覆盖在澜马部众人的头顶。

  突然,他们的马焦躁不安地嘶鸣起来,并且都奋力挣扎着缰绳的束缚,马蹄不停地在雪地里来回践踏,双眼中充满惊恐,似乎有什么威胁正在接近。

  “你做了什么?”达特警觉地查看四周,喝问道。

  此林之外数百里都是荒原,休息之前他们早已查看过周围,并且每隔一个时辰就会结伴巡逻。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人能够悄无声息地接近他们,并且常人也没法在冰天雪地里藏匿这么久,除非是藏于雪窠之中,但那些人必须提前准备,他们又是怎样了解到澜马部的行踪。

  念头转移之间,年轻人打破了这可怕的寂静,“没别人了,我只是在呼唤我的坐骑而已,我习惯独自执行任务。”

  “什么任务……”

  话音未落,一道灰白的残影从他们的目光中掠过,一名澜马部武士就这样被拖进一旁深沉的黑暗当中,随后是撕心裂肺的惨叫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双绿幽幽如同鬼火般闪烁的双眼在树林间穿行,并且那东西还带着浓郁的腥臊和血腥气息,将他们团团围住。

  “人呢!”

  等他们回过神来,那年轻人却也在他们的包围中消失不见,同时有两名同伴惊恐地捂住自己的脖颈,鲜血从那里飞溅而出的声音就像夜风穿过树林,随后他们一前一后倒下,其中一人倒在火堆里,木柴堆在尸体重压下爆炸开来,火花狂舞,刺痛了他们的视线。

  “该死!”达特意识到自己竟然被这个小子给骗了,他多年与不同的人打交道,自以为精通此道,但现在就像被自己的驯养的鹰啄伤了眼一样。

  “聚拢!不要给他机会!”随着一声令下,剩余的七人立即围在达特周遭,他们背对着彼此,手中的马刀一致对外,所有人都看着那双鬼火般的瞳仁像是流星一样在树林里乱窜,时远时近,忽明忽暗。而那个年轻人在杀死他们两名伙伴后就完全失去踪迹,丝毫无法察觉他的动向。

  “听声音,好像是白狼。”一名澜马部武士判断道,他是捕狼的好手,但现在他们眼前的白狼,不论体型还是嘶吼声都远超普通的野狼,放大的不仅仅是体型还有带给人的恐惧。如果自己没有看错,那疾驰在周围的身影似乎比草原上最高大的龙血马还要大些,或许叫这畜生嗜血巨兽要更加合适。

  “是白狼!”达特咬着牙冷哼,“这小子是蒙勒火儿的人,但他看起来只有一人一狼,这就是白狼团的自负么!我要把他的脑袋和那畜生的脑袋带给青阳大君,让他挂在北都城上给朔北部那帮杂碎瞧瞧。”

  “记住我说的每一个字。”从离他们不远的黑暗里传来,年轻人的声音像是结冰一样,方才温暖和煦的笑容被实质的杀意所取代,寒意游走在他们全身,“我是楼牙·雷·斡尔寒,带来我祖父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的判决!”

  “狼主覆灭青阳部得到北都的计划势在必行,没有人能够阻止,如果有人执意同朔北部作对,那他及他的部落都会沦落到比青阳人还惨的地步。”说着,他的身影缓缓从黑暗中浮现,手中提着染血的阔剑,脸上的神情就像看着一群待宰的羔羊。而他的身边,跟着那头比战马还高的白狼,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双眼,正盯着他们所有人。

  “我是来警告澜马部的,在此之前我已经警告了九煵部,他们的主君表示会支持狼主的复仇。我本打算直接前往澜马部的,但遇上了你,或许让你带话回去更能节省我的时间,毕竟你在澜马部有一定的份量。明天我则会前去沙河部,最后是阳池部。至于真颜部。”雷突然冷笑,“郭勒尔竟然灭了最忠实于他的部落,就为了你们这些墙头草一样的东西,他没有狼主那样的气魄啊!”

  “如果今后有哪个部落敢对狼主说一个不字,那我就会带领白狼团前去觅食,希望盘鞑天神能够赐予你们好运!”

  “我是澜马部主君的亲人,杀了我只会激怒我们的主君,我想激怒澜马部对朔北部也没有好处吧。”达特则冷冷地回应,“我已经知晓了朔北部的意思,所以我们会回到澜马部禀报此事的,青阳部那边,我相信狼主自有决断。”

  他们缓缓地喘着粗气,剩余八个人的心脏都在狂跳。虽然早有耳闻和心理准备,但这么近地接触白狼还是头一遭。那嗜血的眼神,使人头皮发麻的嘶吼声,还有几乎让他们晕厥过去的狼骚,无一不冲击着他们的认知。

  而达特则是在这个瞬间就做了转变,无论狼主是否活着,这样的三千狼骑对于草原上任何一个部落来说都是灾难。或许青阳部会是他们的对手,但达特认为澜马部无法抵御白狼团的侵袭,毕竟不是每个部落都有一座北都,巍峨城墙之后的青阳人或可得以保全。但对于逐水草放牧的他部牧民来说,与朔北部为敌就是找死。看起来恶魔真的苏醒,就算他已经七十岁老朽不堪,但他还有三千个魔鬼般的战士。也难怪朔北部会这样大张旗鼓,他们或许已经拥有必胜的把握。

  “你一个人回去就足够了。”雷拍了拍自己的坐骑,说:“如果不付出代价,澜马部的人无法领略狼主的天威,当然你可以带着他们的残尸回去,这样更有威慑力,更能说服你的族人。”

  他话音刚落,那头白狼便向前扑击,它像麋鹿一样高高地跃起,从澜马部众人的头顶越过,在他们被吸引视线聚焦在头顶的瞬间,白狼已然轻巧地落地,它骤然回首发动袭击,巨大的狼爪在半空中发出刺耳声响,正面对着它的那名武士的胸腹破开大洞的同时向后倒飞出去,他们组成的阵型被他撞得散开四处翻滚。热腾腾的鲜血混着大块的脏器和肠子落在澜马部武士们的身上,恐惧如跗骨之蛆爬满这些武士的全身,他们发了狂般不顾一切地逃向四周的树林。

  白狼回首看着主人,雷则指了指达特的背影,又吹了吹口哨,就放任自己的猛兽去捕食那些逃走的武士。

  他又看了看加上自己带来的一共十二匹马,现在它们都在白狼跟前吓软了腿,狂乱地扯着缰绳。雷只好过去一一安抚这些战马受惊的情绪,并重新栓牢他们的缰绳。

  “这算不算赚了一笔。”他笑道。

  随后他走到一片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就着地上的残火,掏出一块破布擦拭起自己还在滴血的阔剑。风中时不时传来澜马部武士的惨叫,以及白狼得以大快朵颐的兴奋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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